夏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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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茉趕到約定地點時, 陳澈的攤位已經擺了出來。
隔著一條馬路瞧見他時，她先揚聲喊了聲:“陳澈！”
陳澈撐著拐杖，瞥見夏茉風風火火的身影, 原本沒什麽情緒的臉上，顯露一抹柔和的笑意，沖她揮了揮手。
恰好綠燈亮起, 夏茉笑眼盈盈地擡步, 加快步伐穿過馬路，一路小跑到陳澈剛擺好沒多久的攤位前。
站定腳步，她打量三輪車裏擺放的東西, 沖他粲然一笑:“看來今天是賣糖炒栗子和烤紅薯？”
陳澈淡淡道:“嗯。”
他隨手拿起一旁早就準備好的栗子遞給她:“剛炒好沒多久，你嘗嘗。”
“謝謝。”夏茉笑著接過來, 往裏瞥了眼, 發現紙袋裏的栗子都是剝開的, 個個圓潤飽滿, 色澤金黃誘人。沒多想，她隨口問了句，“你賣的栗子剝殼和不剝殼是一個價嗎？”
“我賣的都是不剝殼的。”陳澈淡聲道，言外之意，給你的是我特意剝的。
“哦……”夏茉恍然, 突然覺得手裏的栗子有點燙手，轉移話題, 往四處看了看, “對了, 阿姨呢？你昨天不是說, 她和你一起擺攤嗎。”
陳澈將夾在三輪車上的小板凳拿下來:“她不太舒服，我讓她回去了, 一會兒快收攤的時候她會來。”
夏茉伸手幫忙:“也是，現在天冷，阿姨剛做完手術，在外面待太久容易吹感冒。”
“你冷嗎？”陳澈問話，眼神示意她坐下。
“不冷。”夏茉搖頭，坐下後褪掉雙肩包抱進懷裏，扯開一側的拉鏈，說，“我穿的很多，剛才跑過來，這會兒後背都出汗了。”
“而且我還帶了這個。”她笑著，將帶來的小毛毯從包裏拽出來給他看，結果壓在下面的零食掉了出來。
“你是哆啦A夢？”陳澈彎腰去撿，但腿部打著石膏，動作實在有些笨拙。
“那倒不至於。”夏茉搶先一步，撿起地上的零食塞進書包，一本正經道，“我可沒有竹蜻蜓和時光穿梭機。”
陳澈笑著，正要張口欲言，一輛粉紅色的電動車遽然在他們攤位前停下。
車主人是位穿著咖色風衣的中年女人，雙腳撐地撐著車身，側目朝他們看了過來:“老板，給我拿個紅薯。”
陳澈打開紅薯烤爐:“您要大的小的？”
女人探著腦袋看，思索後伸手指指:“這個吧，中不溜的。”
陳澈伸手去拿夾子:“好。”
夏茉幫他把一旁的電子稱拿了過來，兩人配合默契利落，很快秤好紅薯，套上紙袋，又往裏塞了個黃色塑料勺進去。
“六元。”陳澈遞過去。
女人從包裏翻了零錢出來，遞給在旁邊收錢的夏茉，打量眼前這對青澀面龐的少男少女，好奇道:“你們看起來年紀不大呀，是學生嗎？”
夏茉點點頭，發揮嘴甜的優勢:“漂亮姐姐，我們是高中生。”
“姐姐？”女人楞了下，反應過來是在叫她，遽然眉開眼笑，“哎呦哈哈哈小丫頭你可真會說話。”
做生意，當然得會說話。
這都是夏茉去夏青松的店裏學來的。
果不其然，女人被她三言兩句就哄開心了，又指指旁邊，說:“來來來，再給我拿兩袋栗子。”
夏茉興高采烈地應答:“好嘞！一袋15，兩袋30。”
裝好栗子，遞過去。
女人接過，一邊翻包找錢，一邊問:“你們兩個這是在幫家裏幹活？”
夏茉搭上話茬:“他來幫家裏，我來幫他。”
女人擡眸，打量他們，眼神別有深意:“呦？你們倆這是……”
夏茉見過這種眼神，從前也有人這樣誤會過她和池頌。
她莞爾一笑，不慌不忙地解釋道:“姐姐您別誤會，我們是一個班的同學，我是班裏的班長。我們老師讓我多照顧照顧他，這不，他腳受傷了，我剛好沒事做，就來幫幫忙。”
女人恍然大悟:“哈哈哈我還以為你倆是一對兒呢！”
夏茉傲嬌挺胸，揚眉笑道:“我們可是好學生，才不會早戀呢！”
女人笑著，遞了張五十元給夏茉。
夏茉找零遞回去，女人把吃食放進車筐，單腳踩上踏板。
夏茉保持著標準的八顆牙微笑，招呼道:“您慢走～好吃記得下次再來。”
“沒問題。”女人笑著回答，偏轉視線看向一旁沒怎麽說話的陳澈，打趣道，“小帥哥，你加油，爭取高考結束可以和這小姑娘戀上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夏茉和陳澈雙雙怔住。
女人騎著車，瀟灑離開。
半晌，夏茉略顯尷尬，幹巴巴地笑了聲:“這姐姐還挺會開玩笑……”
陳澈目光落向她的側臉，低聲附和道:“嗯，是挺會。”
之後，誰也沒再提及這個小插曲。只是一起坐在攤位後，支了張桌子，把要寫的試卷拿了出來。
沒客人就寫題，有客人就招呼客人。這是陳澈多年以來，習以為常的生活。
夏茉之前暑假和池頌搞過一些，但那會兒天氣暖和，不像現在，寫了沒一會兒，她的雙手就被寒風吹僵了。
放下中性筆，她並攏雙手，往掌心哈了口熱氣，合住，快速猛搓了幾下。
摩擦生熱還算有用，只是維持的時間不長，一道題還沒寫完，溫度又冷卻下去。
陳澈坐在旁邊瞥見她手背骨節泛紅，伸長胳膊將擱在車上的書包拿了過來。翻了翻，找到一副手套，拿出來遞了過去:“你戴這個寫吧。”
夏茉怔了下:“那你怎麽辦？”
陳澈:“我不冷。”
她狐疑:“真的？”
他肯定:“嗯，真的。”
怎麽可能會不冷，夏茉掃了眼他的手，忽然靈光一現:“我有辦法了。”
話罷，她從陳澈的手裏拿了一只手套過來，套上自己的右手，明媚笑道:“我們一人戴一只，另一手揣兜裏就行。”
陳澈被她笑容侵染，輕聲說好，學著她的模樣，將那一只手套戴好。
兩人相視一笑，不約而同地重新拿起筆，繼續奮筆疾書。
坐了一下午，晚上五點左右，夏茉去隔壁的快餐店打包了幾份菜，帶回來和陳澈一起吃。
吃過飯，正值晚高峰，有不少下班的人路過，瞥見他們的攤位，全都不約而同地駐足。
夏茉和陳澈忙活了好一陣子，一直擺攤到晚上九點鐘，賣完所有的栗子，陳澈把剩下的兩個紅薯用紙袋包好，拿給夏茉讓她帶回家吃，說是一會兒他媽媽會過來收拾攤位，她可以不用在這兒陪他了。
夏茉看天色已晚，擔心陳澈媽媽出來著涼，想著自己也沒什麽事，就自告奮勇和他說:“要不我騎車載你回去吧，你別讓阿姨出來接你了。”
陳澈猶豫:“你……會騎這種車嗎？”
夏茉昂首，驕傲挑眉:“不許小看我。”
陳澈欲言又止，想說要不算了，他還是在這兒等他媽媽過來。但夏茉卻把拐杖從他胳膊下抽了過去，塞進了三輪車的後座。
“快上去吧。”說著話，她強行攙住他的胳膊。
“可是會很重吧……”陳澈很被動地坐上後座，隱隱擔心著。
“你放心，我力氣很大的。”夏茉風風火火地跨上前座，“我小時候練過散打，而且我爸飯店剛開業那會兒，我和池頌還幫他搬貨呢。”
陳澈看著她的後腦勺，唇一張一合，剛想說些什麽，她忽然回頭看了過來，彎起一雙笑眼:“坐好嘍，班長帶你兜風去。”
他一怔，想說的話咽回去，就這麽鬼使神差地任由夏茉，踩著這輛破舊不堪的、載著沈重“貨物”的三輪車，迎風穿過熱鬧的街道。
陳澈家離得很近，車子騎了五分鐘，就到了巷子裏。夏茉根據他的指示停好車，從前面跳下來，又扶著陳澈下了後座，把拐杖遞給了他。
陳澈媽媽早已在門口等著，聽到動靜，連忙出來接他們:“回來啦？冷不冷？來，快進來。”
“還好。”陳澈淡淡道。
“阿姨好。”夏茉禮貌頷首，不由自主地觀察起對面的中年女人。
陳澈媽媽很白，沒什麽氣色，是那種不算健康的白。臉頰微微凹陷，整個人瘦骨嶙峋，看著病態，但一雙眼睛還頗有神采，看得出年輕時，是位非同凡響的溫柔美人。
謝婉華早從陳澈口中介紹過夏茉，今天見著，覺得一點兒都不面生，滿面笑容地和她打招呼:“你就是夏茉吧？小姑娘長的可真漂亮。”
夏茉被突如其來的誇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，害羞地笑了下:“阿姨，您也很漂亮。”
“我都老了，哪能還漂亮。”謝婉華笑著，輕聲催他們進門，“來，快進來，我剛煲了湯，喝一碗暖暖身。”
夏茉原本想著把陳澈送到就走，但不好意思拒絕謝婉華盛情邀約，只能拎著書包進了他家。
陳澈家是六十平的兩室一廳，不大，但勝在溫馨。
客廳沒有電視機，擺著一張學習桌，旁邊的簡易置物架上堆滿學習資料和試卷，墻壁上貼著很多獎狀，一眼掃過去，上面的字全都是什麽xxx比賽一等獎，好像陳澈從小到大拿的獎都在這兒了。
學神都這麽嚇人嗎？
夏茉瞪大眼睛，視線不經意一掃，看到了另外一個深棕色的置物櫃。
櫃子上方的玻璃瓶插著一束鮮花，旁邊擺著一個果盤，果盤後方是一幅胡桃木色的相框，照片是黑白的，裏面的男人和陳澈的眉眼有幾分相似，對著鏡頭笑得開懷燦爛，這一生卻早早被定格於此。
夏茉神色微怔。
謝婉華說:“小澈，你和茉茉先坐，我去盛湯。”
陳澈:“好。”
偏轉視線，他發現夏茉正在看他父親的遺照上。心緊了下，他溫聲開口:“這是我爸爸。”
啊……是陳澈的爸爸……
夏茉恍然想起來之前在學校聽到的傳言，心情有點覆雜。
看著照片裏英俊硬朗，穿著軍裝的男人，她微微頷首，小心翼翼的放輕聲音:“叔叔好，這麽晚打擾您了。我是陳澈的同桌兼班長，叫夏茉。”
夏茉反應讓陳澈有些出乎意料。
從前也有班裏的同學來過他家，他們見到照片時，總是十分驚訝，往往驚訝過後，都會擺出一副憐憫的神情看向陳澈。再之後，他們都會對他頗為照顧，照顧到從不在他的面前提及和父母有關的話題，好像生怕戳中他的痛處。
夏茉和他們不一樣。
真的、一點兒都不一樣。
看著她，陳澈恍然，說不清此刻的心情。
他低低笑了聲，溫聲道:“不會打擾他的，我爸生前是我們家最喜歡熱鬧的，現在肯定也是。”
聞言，夏茉咧唇笑開:“巧了，我也是我們家最喜歡熱鬧的。”
“陳澈，有一說一，你爸爸長得好帥。”話罷，她偏頭看他，仔細打量了一番，“不過，看起來你長得更像阿姨。”
“好像男生都會比較像媽媽。”他附和。
“也不一定。”夏茉喃喃，舉例證明，“池頌就更像他爸爸。”
說起池頌，她的話匣子徹底打開:“我看過池叔叔年輕時候的照片，超級帥！池頌的五官和他簡直一比一粘貼覆制的！不過池頌的臉型更像他媽媽。”
她滔滔不絕著，每個字都讓陳澈心生羨慕。
能和她做青梅竹馬，從孩童時期一起長大一定很快樂吧？陳澈心想著。
謝婉華從廚房端著湯出來:“來，來，來，喝湯。”
夏茉回頭，慌忙迎上去幫忙:“阿姨，我來吧。”
謝婉華笑著避開她:“你是客人，哪能讓你來。”端著碗放上桌，又說，“快坐下，阿姨去拿勺子。”
夏茉還想跟過去幫忙，一旁的陳澈幫她拉開椅子:“坐下吧。”
她抿抿唇，沒再過去，乖乖入座。
餐桌上擺著一堆藥瓶，夏茉瞥了眼，一個都不認識。
陳澈在她對面坐下，打著石膏的腿擱在桌腿外側，看她在打量謝婉華的藥，說:“我家比較小，很多東西沒地方放，有點亂。”
“一點兒都不亂。”夏茉收回探究的目光，看向他的眼睛，“比我家井然有序多了。”
陳澈張唇，正想搭話。
謝婉華拿了湯勺從廚房出來，把陶瓷的給了夏茉，不銹鋼的給了陳澈:“來，快暖暖身子。”
夏茉甜甜喊了聲謝謝阿姨，接過來，攪動碗裏的蘿蔔排骨湯，舀起一勺，低頭吹了吹，抿了一口。
溫熱的液體在口腔中流動，不鹹不淡，蘿蔔的清甜蓋過肉的油膩，恰到好處的調味，讓她又埋頭多喝了兩口，由衷地讚嘆了聲:“阿姨，您手藝真好。”
“是嗎？”謝婉華坐下來，看向桌對面的討人喜歡的小姑娘，溫柔可親道，“喜歡喝就多喝點，現在這個天氣，最適合喝湯了。”
“好嘞！”夏茉很捧場，端起碗喝了一大口。
一碗熱湯下肚，從外面帶回來的寒氣徹底從體內驅散，只是時間不早，夏茉不能再逗留了。
她準備回家，和陳澈還有謝婉華作別。
陳澈將早就準備好，卻沒正當理由送給她的那盒巧克力從書包裏拿了出來。
“這個你帶回去吃吧。”他遞給他，“今天謝謝你。”
“你不用這麽客氣。”夏茉擺擺手，沒有要接受的意思。
“拿著吧。”陳澈又往她面前遞了遞。
夏茉看著巧克力盒，思索兩秒，最終還是接了過來:“那我就不客氣了，不過下次不用送我這些的。”
陳澈:“好。”
夏茉把巧克力塞進書包，瞥了眼腕表時間，準備往外走:“那我先走了，你早點休息，有事兒和我說。”
“我送你吧。”陳澈叫住她。
“你這個腿，還是別折騰了。”夏茉搖頭拒絕。
“巷子裏有一段路路燈是壞的，現在太晚了，你一個人不安全。”陳澈不容她拒絕，拿起一旁的拐杖，撐住身體，往門口走去，“走吧，我送你。”
夏茉唇微張，不知道怎麽再次拒絕，只能應允了他。
和陳澈媽媽告別，夏茉跟著陳澈一起出了門。
小巷裏的路燈的確壞了，夏茉打著陳澈遞過來的手電筒，兩人走的異常緩慢，好幾次她都想說，你送到這兒就好，但眼看前面的路段漆黑的到有些陰森，還時不時傳出幾聲尖銳撓心的貓叫，她確實有點害怕，只能讓腿腳不方便的陳澈就這樣陪著她往外走去。
好在，走出巷子口，印入眼簾的是燈火通明的繁華地帶。
夏茉右拐，在公車站臺停步，看向身側的人:“就到這兒吧，你快回去吧。”
陳澈平靜柔和地看著她:“好。”
夏茉揮手:“拜拜咯，周一見。”
他輕輕嗯了聲，但卻沒有離開的意思。
夏茉看著他，撲閃長睫，雖然沒說話，但眼睛卻在問，怎麽了？
思索又思索，良久，陳澈輕聲開口:“夏茉，我能問你個問題嗎？”
“你問。”路燈下，夏茉一雙眼睛剔亮，蘊藏著淺淺的笑。
陳澈微微抿唇，別開和她相對的目光，指尖蜷在掌心，捏了下，鼓足勇氣開口:“如果我不是你的同桌，你也不是需要幫助老師照顧同學的班長，你還會像今天這樣幫我嗎？”
她不假思索，脫口而出:“當然。”
當然的意思是，無論他是誰，她都會幫。
她就是這樣一個人，熱心善良，真誠明媚，幹凈坦蕩。無論面對的是誰，只要對方需要，連說一句都不用，她總會主動伸出援手。
他在期待什麽呢？這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答案嗎？陳澈苦澀地笑了下。
32路公車恰好從遠處駛來，夏茉瞥見，慌忙背好書包，和陳澈作別:“車來了，我走了哦，拜拜。”
他頷首:“嗯，拜拜。”
夏茉擺擺手，公車恰好停靠。
大門敞開，她擡腿踏上去，從口袋掏出學生卡刷了一下，往車廂後方的空位走去，在靠窗的位置坐下。
陳澈矗立在站臺遲遲都沒離開，直到公車開出車站，他才收回神，撐著拐杖轉身，往回家的小巷走去。
月色融融，少年清瘦，腳步笨拙的，一步步走進那片晦暗之地。
他知道，鮮艷明媚的夏天都是屬於旁人的。
他的人生，註定捉不到那只翩翩飛舞的彩色蝴蝶。
或許連幻想，都是一種奢望。
……
陳澈家實在有點兒遠，夏茉轉了兩輛公車，折騰了好大一圈，快要十點鐘，這才到了自家小區門口。
這一天過的充實又疲累，她拖著步子踩著月光，打著哈欠，往自家單元樓走去。
馬上就要十二月了，杭城的天越來越冷。
夜裏的狂風肆虐張狂，吹彎光禿禿的枝幹，刮過耳畔，轟隆轟隆的，像要把人的耳膜穿破。
夏茉耳尖被風吹得通紅，身體微微前傾，低著頭，加快回家的步伐。
“好冷好冷好冷。”她自言自語著，腳步越來越快，最後索性跑了起來。
剛沖到樓門口，擡眸間，恍然有一道人影撞進她的視線。
夏茉慌忙剎住腳步，定睛看去，瞳孔一點點瞪大，驚疑出聲:“池頌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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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茉趕到約定地點時, 陳澈的攤位已經擺了出來。
隔著一條馬路瞧見他時，她先揚聲喊了聲:“陳澈！”
陳澈撐著拐杖，瞥見夏茉風風火火的身影, 原本沒什麽情緒的臉上，顯露一抹柔和的笑意，沖她揮了揮手。
恰好綠燈亮起, 夏茉笑眼盈盈地擡步, 加快步伐穿過馬路，一路小跑到陳澈剛擺好沒多久的攤位前。
站定腳步，她打量三輪車裏擺放的東西, 沖他粲然一笑:“看來今天是賣糖炒栗子和烤紅薯？”
陳澈淡淡道:“嗯。”
他隨手拿起一旁早就準備好的栗子遞給她:“剛炒好沒多久，你嘗嘗。”
“謝謝。”夏茉笑著接過來, 往裏瞥了眼, 發現紙袋裏的栗子都是剝開的, 個個圓潤飽滿, 色澤金黃誘人。沒多想，她隨口問了句，“你賣的栗子剝殼和不剝殼是一個價嗎？”
“我賣的都是不剝殼的。”陳澈淡聲道，言外之意，給你的是我特意剝的。
“哦……”夏茉恍然, 突然覺得手裏的栗子有點燙手，轉移話題, 往四處看了看, “對了, 阿姨呢？你昨天不是說, 她和你一起擺攤嗎。”
陳澈將夾在三輪車上的小板凳拿下來:“她不太舒服，我讓她回去了, 一會兒快收攤的時候她會來。”
夏茉伸手幫忙:“也是，現在天冷，阿姨剛做完手術，在外面待太久容易吹感冒。”
“你冷嗎？”陳澈問話，眼神示意她坐下。
“不冷。”夏茉搖頭，坐下後褪掉雙肩包抱進懷裏，扯開一側的拉鏈，說，“我穿的很多，剛才跑過來，這會兒後背都出汗了。”
“而且我還帶了這個。”她笑著，將帶來的小毛毯從包裏拽出來給他看，結果壓在下面的零食掉了出來。
“你是哆啦A夢？”陳澈彎腰去撿，但腿部打著石膏，動作實在有些笨拙。
“那倒不至於。”夏茉搶先一步，撿起地上的零食塞進書包，一本正經道，“我可沒有竹蜻蜓和時光穿梭機。”
陳澈笑著，正要張口欲言，一輛粉紅色的電動車遽然在他們攤位前停下。
車主人是位穿著咖色風衣的中年女人，雙腳撐地撐著車身，側目朝他們看了過來:“老板，給我拿個紅薯。”
陳澈打開紅薯烤爐:“您要大的小的？”
女人探著腦袋看，思索後伸手指指:“這個吧，中不溜的。”
陳澈伸手去拿夾子:“好。”
夏茉幫他把一旁的電子稱拿了過來，兩人配合默契利落，很快秤好紅薯，套上紙袋，又往裏塞了個黃色塑料勺進去。
“六元。”陳澈遞過去。
女人從包裏翻了零錢出來，遞給在旁邊收錢的夏茉，打量眼前這對青澀面龐的少男少女，好奇道:“你們看起來年紀不大呀，是學生嗎？”
夏茉點點頭，發揮嘴甜的優勢:“漂亮姐姐，我們是高中生。”
“姐姐？”女人楞了下，反應過來是在叫她，遽然眉開眼笑，“哎呦哈哈哈小丫頭你可真會說話。”
做生意，當然得會說話。
這都是夏茉去夏青松的店裏學來的。
果不其然，女人被她三言兩句就哄開心了，又指指旁邊，說:“來來來，再給我拿兩袋栗子。”
夏茉興高采烈地應答:“好嘞！一袋15，兩袋30。”
裝好栗子，遞過去。
女人接過，一邊翻包找錢，一邊問:“你們兩個這是在幫家裏幹活？”
夏茉搭上話茬:“他來幫家裏，我來幫他。”
女人擡眸，打量他們，眼神別有深意:“呦？你們倆這是……”
夏茉見過這種眼神，從前也有人這樣誤會過她和池頌。
她莞爾一笑，不慌不忙地解釋道:“姐姐您別誤會，我們是一個班的同學，我是班裏的班長。我們老師讓我多照顧照顧他，這不，他腳受傷了，我剛好沒事做，就來幫幫忙。”
女人恍然大悟:“哈哈哈我還以為你倆是一對兒呢！”
夏茉傲嬌挺胸，揚眉笑道:“我們可是好學生，才不會早戀呢！”
女人笑著，遞了張五十元給夏茉。
夏茉找零遞回去，女人把吃食放進車筐，單腳踩上踏板。
夏茉保持著標準的八顆牙微笑，招呼道:“您慢走～好吃記得下次再來。”
“沒問題。”女人笑著回答，偏轉視線看向一旁沒怎麽說話的陳澈，打趣道，“小帥哥，你加油，爭取高考結束可以和這小姑娘戀上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夏茉和陳澈雙雙怔住。
女人騎著車，瀟灑離開。
半晌，夏茉略顯尷尬，幹巴巴地笑了聲:“這姐姐還挺會開玩笑……”
陳澈目光落向她的側臉，低聲附和道:“嗯，是挺會。”
之後，誰也沒再提及這個小插曲。只是一起坐在攤位後，支了張桌子，把要寫的試卷拿了出來。
沒客人就寫題，有客人就招呼客人。這是陳澈多年以來，習以為常的生活。
夏茉之前暑假和池頌搞過一些，但那會兒天氣暖和，不像現在，寫了沒一會兒，她的雙手就被寒風吹僵了。
放下中性筆，她並攏雙手，往掌心哈了口熱氣，合住，快速猛搓了幾下。
摩擦生熱還算有用，只是維持的時間不長，一道題還沒寫完，溫度又冷卻下去。
陳澈坐在旁邊瞥見她手背骨節泛紅，伸長胳膊將擱在車上的書包拿了過來。翻了翻，找到一副手套，拿出來遞了過去:“你戴這個寫吧。”
夏茉怔了下:“那你怎麽辦？”
陳澈:“我不冷。”
她狐疑:“真的？”
他肯定:“嗯，真的。”
怎麽可能會不冷，夏茉掃了眼他的手，忽然靈光一現:“我有辦法了。”
話罷，她從陳澈的手裏拿了一只手套過來，套上自己的右手，明媚笑道:“我們一人戴一只，另一手揣兜裏就行。”
陳澈被她笑容侵染，輕聲說好，學著她的模樣，將那一只手套戴好。
兩人相視一笑，不約而同地重新拿起筆，繼續奮筆疾書。
坐了一下午，晚上五點左右，夏茉去隔壁的快餐店打包了幾份菜，帶回來和陳澈一起吃。
吃過飯，正值晚高峰，有不少下班的人路過，瞥見他們的攤位，全都不約而同地駐足。
夏茉和陳澈忙活了好一陣子，一直擺攤到晚上九點鐘，賣完所有的栗子，陳澈把剩下的兩個紅薯用紙袋包好，拿給夏茉讓她帶回家吃，說是一會兒他媽媽會過來收拾攤位，她可以不用在這兒陪他了。
夏茉看天色已晚，擔心陳澈媽媽出來著涼，想著自己也沒什麽事，就自告奮勇和他說:“要不我騎車載你回去吧，你別讓阿姨出來接你了。”
陳澈猶豫:“你……會騎這種車嗎？”
夏茉昂首，驕傲挑眉:“不許小看我。”
陳澈欲言又止，想說要不算了，他還是在這兒等他媽媽過來。但夏茉卻把拐杖從他胳膊下抽了過去，塞進了三輪車的後座。
“快上去吧。”說著話，她強行攙住他的胳膊。
“可是會很重吧……”陳澈很被動地坐上後座，隱隱擔心著。
“你放心，我力氣很大的。”夏茉風風火火地跨上前座，“我小時候練過散打，而且我爸飯店剛開業那會兒，我和池頌還幫他搬貨呢。”
陳澈看著她的後腦勺，唇一張一合，剛想說些什麽，她忽然回頭看了過來，彎起一雙笑眼:“坐好嘍，班長帶你兜風去。”
他一怔，想說的話咽回去，就這麽鬼使神差地任由夏茉，踩著這輛破舊不堪的、載著沈重“貨物”的三輪車，迎風穿過熱鬧的街道。
陳澈家離得很近，車子騎了五分鐘，就到了巷子裏。夏茉根據他的指示停好車，從前面跳下來，又扶著陳澈下了後座，把拐杖遞給了他。
陳澈媽媽早已在門口等著，聽到動靜，連忙出來接他們:“回來啦？冷不冷？來，快進來。”
“還好。”陳澈淡淡道。
“阿姨好。”夏茉禮貌頷首，不由自主地觀察起對面的中年女人。
陳澈媽媽很白，沒什麽氣色，是那種不算健康的白。臉頰微微凹陷，整個人瘦骨嶙峋，看著病態，但一雙眼睛還頗有神采，看得出年輕時，是位非同凡響的溫柔美人。
謝婉華早從陳澈口中介紹過夏茉，今天見著，覺得一點兒都不面生，滿面笑容地和她打招呼:“你就是夏茉吧？小姑娘長的可真漂亮。”
夏茉被突如其來的誇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，害羞地笑了下:“阿姨，您也很漂亮。”
“我都老了，哪能還漂亮。”謝婉華笑著，輕聲催他們進門，“來，快進來，我剛煲了湯，喝一碗暖暖身。”
夏茉原本想著把陳澈送到就走，但不好意思拒絕謝婉華盛情邀約，只能拎著書包進了他家。
陳澈家是六十平的兩室一廳，不大，但勝在溫馨。
客廳沒有電視機，擺著一張學習桌，旁邊的簡易置物架上堆滿學習資料和試卷，墻壁上貼著很多獎狀，一眼掃過去，上面的字全都是什麽xxx比賽一等獎，好像陳澈從小到大拿的獎都在這兒了。
學神都這麽嚇人嗎？
夏茉瞪大眼睛，視線不經意一掃，看到了另外一個深棕色的置物櫃。
櫃子上方的玻璃瓶插著一束鮮花，旁邊擺著一個果盤，果盤後方是一幅胡桃木色的相框，照片是黑白的，裏面的男人和陳澈的眉眼有幾分相似，對著鏡頭笑得開懷燦爛，這一生卻早早被定格於此。
夏茉神色微怔。
謝婉華說:“小澈，你和茉茉先坐，我去盛湯。”
陳澈:“好。”
偏轉視線，他發現夏茉正在看他父親的遺照上。心緊了下，他溫聲開口:“這是我爸爸。”
啊……是陳澈的爸爸……
夏茉恍然想起來之前在學校聽到的傳言，心情有點覆雜。
看著照片裏英俊硬朗，穿著軍裝的男人，她微微頷首，小心翼翼的放輕聲音:“叔叔好，這麽晚打擾您了。我是陳澈的同桌兼班長，叫夏茉。”
夏茉反應讓陳澈有些出乎意料。
從前也有班裏的同學來過他家，他們見到照片時，總是十分驚訝，往往驚訝過後，都會擺出一副憐憫的神情看向陳澈。再之後，他們都會對他頗為照顧，照顧到從不在他的面前提及和父母有關的話題，好像生怕戳中他的痛處。
夏茉和他們不一樣。
真的、一點兒都不一樣。
看著她，陳澈恍然，說不清此刻的心情。
他低低笑了聲，溫聲道:“不會打擾他的，我爸生前是我們家最喜歡熱鬧的，現在肯定也是。”
聞言，夏茉咧唇笑開:“巧了，我也是我們家最喜歡熱鬧的。”
“陳澈，有一說一，你爸爸長得好帥。”話罷，她偏頭看他，仔細打量了一番，“不過，看起來你長得更像阿姨。”
“好像男生都會比較像媽媽。”他附和。
“也不一定。”夏茉喃喃，舉例證明，“池頌就更像他爸爸。”
說起池頌，她的話匣子徹底打開:“我看過池叔叔年輕時候的照片，超級帥！池頌的五官和他簡直一比一粘貼覆制的！不過池頌的臉型更像他媽媽。”
她滔滔不絕著，每個字都讓陳澈心生羨慕。
能和她做青梅竹馬，從孩童時期一起長大一定很快樂吧？陳澈心想著。
謝婉華從廚房端著湯出來:“來，來，來，喝湯。”
夏茉回頭，慌忙迎上去幫忙:“阿姨，我來吧。”
謝婉華笑著避開她:“你是客人，哪能讓你來。”端著碗放上桌，又說，“快坐下，阿姨去拿勺子。”
夏茉還想跟過去幫忙，一旁的陳澈幫她拉開椅子:“坐下吧。”
她抿抿唇，沒再過去，乖乖入座。
餐桌上擺著一堆藥瓶，夏茉瞥了眼，一個都不認識。
陳澈在她對面坐下，打著石膏的腿擱在桌腿外側，看她在打量謝婉華的藥，說:“我家比較小，很多東西沒地方放，有點亂。”
“一點兒都不亂。”夏茉收回探究的目光，看向他的眼睛，“比我家井然有序多了。”
陳澈張唇，正想搭話。
謝婉華拿了湯勺從廚房出來，把陶瓷的給了夏茉，不銹鋼的給了陳澈:“來，快暖暖身子。”
夏茉甜甜喊了聲謝謝阿姨，接過來，攪動碗裏的蘿蔔排骨湯，舀起一勺，低頭吹了吹，抿了一口。
溫熱的液體在口腔中流動，不鹹不淡，蘿蔔的清甜蓋過肉的油膩，恰到好處的調味，讓她又埋頭多喝了兩口，由衷地讚嘆了聲:“阿姨，您手藝真好。”
“是嗎？”謝婉華坐下來，看向桌對面的討人喜歡的小姑娘，溫柔可親道，“喜歡喝就多喝點，現在這個天氣，最適合喝湯了。”
“好嘞！”夏茉很捧場，端起碗喝了一大口。
一碗熱湯下肚，從外面帶回來的寒氣徹底從體內驅散，只是時間不早，夏茉不能再逗留了。
她準備回家，和陳澈還有謝婉華作別。
陳澈將早就準備好，卻沒正當理由送給她的那盒巧克力從書包裏拿了出來。
“這個你帶回去吃吧。”他遞給他，“今天謝謝你。”
“你不用這麽客氣。”夏茉擺擺手，沒有要接受的意思。
“拿著吧。”陳澈又往她面前遞了遞。
夏茉看著巧克力盒，思索兩秒，最終還是接了過來:“那我就不客氣了，不過下次不用送我這些的。”
陳澈:“好。”
夏茉把巧克力塞進書包，瞥了眼腕表時間，準備往外走:“那我先走了，你早點休息，有事兒和我說。”
“我送你吧。”陳澈叫住她。
“你這個腿，還是別折騰了。”夏茉搖頭拒絕。
“巷子裏有一段路路燈是壞的，現在太晚了，你一個人不安全。”陳澈不容她拒絕，拿起一旁的拐杖，撐住身體，往門口走去，“走吧，我送你。”
夏茉唇微張，不知道怎麽再次拒絕，只能應允了他。
和陳澈媽媽告別，夏茉跟著陳澈一起出了門。
小巷裏的路燈的確壞了，夏茉打著陳澈遞過來的手電筒，兩人走的異常緩慢，好幾次她都想說，你送到這兒就好，但眼看前面的路段漆黑的到有些陰森，還時不時傳出幾聲尖銳撓心的貓叫，她確實有點害怕，只能讓腿腳不方便的陳澈就這樣陪著她往外走去。
好在，走出巷子口，印入眼簾的是燈火通明的繁華地帶。
夏茉右拐，在公車站臺停步，看向身側的人:“就到這兒吧，你快回去吧。”
陳澈平靜柔和地看著她:“好。”
夏茉揮手:“拜拜咯，周一見。”
他輕輕嗯了聲，但卻沒有離開的意思。
夏茉看著他，撲閃長睫，雖然沒說話，但眼睛卻在問，怎麽了？
思索又思索，良久，陳澈輕聲開口:“夏茉，我能問你個問題嗎？”
“你問。”路燈下，夏茉一雙眼睛剔亮，蘊藏著淺淺的笑。
陳澈微微抿唇，別開和她相對的目光，指尖蜷在掌心，捏了下，鼓足勇氣開口:“如果我不是你的同桌，你也不是需要幫助老師照顧同學的班長，你還會像今天這樣幫我嗎？”
她不假思索，脫口而出:“當然。”
當然的意思是，無論他是誰，她都會幫。
她就是這樣一個人，熱心善良，真誠明媚，幹凈坦蕩。無論面對的是誰，只要對方需要，連說一句都不用，她總會主動伸出援手。
他在期待什麽呢？這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答案嗎？陳澈苦澀地笑了下。
32路公車恰好從遠處駛來，夏茉瞥見，慌忙背好書包，和陳澈作別:“車來了，我走了哦，拜拜。”
他頷首:“嗯，拜拜。”
夏茉擺擺手，公車恰好停靠。
大門敞開，她擡腿踏上去，從口袋掏出學生卡刷了一下，往車廂後方的空位走去，在靠窗的位置坐下。
陳澈矗立在站臺遲遲都沒離開，直到公車開出車站，他才收回神，撐著拐杖轉身，往回家的小巷走去。
月色融融，少年清瘦，腳步笨拙的，一步步走進那片晦暗之地。
他知道，鮮艷明媚的夏天都是屬於旁人的。
他的人生，註定捉不到那只翩翩飛舞的彩色蝴蝶。
或許連幻想，都是一種奢望。
……
陳澈家實在有點兒遠，夏茉轉了兩輛公車，折騰了好大一圈，快要十點鐘，這才到了自家小區門口。
這一天過的充實又疲累，她拖著步子踩著月光，打著哈欠，往自家單元樓走去。
馬上就要十二月了，杭城的天越來越冷。
夜裏的狂風肆虐張狂，吹彎光禿禿的枝幹，刮過耳畔，轟隆轟隆的，像要把人的耳膜穿破。
夏茉耳尖被風吹得通紅，身體微微前傾，低著頭，加快回家的步伐。
“好冷好冷好冷。”她自言自語著，腳步越來越快，最後索性跑了起來。
剛沖到樓門口，擡眸間，恍然有一道人影撞進她的視線。
夏茉慌忙剎住腳步，定睛看去，瞳孔一點點瞪大，驚疑出聲:“池頌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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